热爱可抵岁月漫长,东北早市让我五点起床
编者按:最好吃的永远是人,这句话放在东北早市上,再恰当不过。
今年开始成为热搜的“东北早市”,对作者来说不仅是买菜,更是日常生活交流的集散中心。那些存在于很多大城市人孩童记忆的传统生活方式,在东北这片广袤大地上从未消失。期待着这股生猛的生活气息,能够有一天向数字时代反向渗透。
黑龙江小城很小,早市也很小,只有一条街。两边的粮油店、烤鸭店、花店、海鲜店构成了早市的外墙,中央另支起的两排架子,搭上遮阳挡雨的铁皮屋顶,就成了菜农们的小摊位。
每天凌晨3点半,商贩们会从自家的村子出发,带着头天从自家小院儿摘的茄子柿子来到小街。前一天没卖完的土豆、红薯、面瓜、豆角,依旧安静地躺在自己摊位木板下的保温箱里。随着天边的颜色从暗灰慢慢变得紫朦朦的,商贩们拽出保温箱,整理整理瓜果蔬菜,一天就开始了。
从南数过来第一个摊位的“花头巾”,每天都是大家重点关注的对象。“花头巾”娘家养蚕,每年夏秋都要给摊位送来大绿虫以及带茧的蚕蛹。大绿虫放在蓝色塑料筐,盖了一层不确定是否是桑树的树枝,冷不丁掀开遮盖物,几百只大绿虫懒洋洋地蠕动。
“哎呀!”(此处“哎”用二声)
总有不熟悉的外地朋友不小心发出感慨,将头扭到一边。“花头巾”对此虽然已经习惯,却还是忍不住瞟瞟左右两边同行,嘴角略微撇动,大意是安抚他们,“萝卜白菜各有所爱,你们不用放在心里”。反正怎么着这玩意儿每年都会卖光,剁碎了熬白菜、炒辣椒,懂吃的人评价:那叫一个“鲜”。
蚕蛹比大绿虫接受度高些。“花头巾”手捏小刀片,茧上划出一个圆,轻轻一掰,出茧的蚕蛹便扭动着身体感受着新世界,灵活的动作顺便直接帮“花头巾”解答了顾客的高价疑问—这蛹活的死的?倘若开出毫无反应的死蛹,“花头巾”会当场处理掉,坚决不会贪小便宜似的装进袋子,廉价卖出去让人做盐水煮蚕蛹,“花头巾”知道自己会受到他们义愤填膺地诅咒,说不定哪天遇到还会对自己指指点点——“俺可要脸。”她对周边的摊位说。
看热闹的人虽多,总有老主顾愿意走向前,泰然自若地一次买下三四斤。对于在这个小城生活的人来说,“买蚕蛹找花头巾”是保准不会错的接头暗号,毕竟这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在市场做了很多年,从每天换的头巾也看得出来,是个勤快讲究的人。
卖大蒜的“迷彩服”就没有“花头巾”这么勤奋。
“迷彩服”阿姨身材富态,是个广场舞爱好者。当别的同行都在整理蔬菜,拾掇拾掇蔫蔫巴巴的菜叶,挑去发黄发黑的坏果,“迷彩服”呢,挪挪箱子,腾出巴掌大的空地,小音响打开。当音乐响起,节奏鼓动起来,伊就会昂首挺胸,伸长双臂,小碎步一会儿前一会儿后,一会儿左一会儿右,“风从草原来,吹动我心怀”,即使有人看大蒜快把脸贴上了,伊也无动于衷。
“这蒜多少钱?”
伊面无表情地竖起两根手指,双腿继续,“风从草原来,吹动我心怀”。
“给我来半斤。” 对方提高音量一声令下,音乐戛然而止,“迷彩服”擦擦脑门上的汗珠。“微信收款,10元。”
有时“迷彩服”的广场舞也会受到严重干扰,那便是“迷彩服”老公驮着一捆大葱风风火火赶来。
这是个动不动就戴着堪比粉刷工帽子的小个儿男人,离着老远就会听到“迷彩服”那熟悉的旋律和熟悉的身影。倘若大蒜所剩无几还好说,最怕它们一点数量上的变化都没有,“迷彩服”老公就会放下大葱,瞬间一顿语气助动词输出,“迷彩服”呢,也不甘示弱以牙还牙,时刻捍卫自己广场舞自由。正当准备大打出手,邻里吆喝一句“有人买大葱!”,“来了来了,这就来了。”迷彩服和老公争先恐后跑到案板前。
卖鱼的主播大叔劝大家都消停些,“俄罗斯跟乌克兰打起来啦,你说咱日子多好,放着好日子不过,是不是傻。”大叔给大家播报新闻,两手抱肩,一双快到膝盖的黑色胶皮靴来不及换,绘声绘色地宣讲李在明绝食,仿佛自己是事件的亲历者,曾跟文在寅前往医院探望过。
泥鳅在大盆里划水,大叔老婆看着泥鳅;一位老主顾过来要七斤,老婆应答着装满。今天生意开门红,大叔受到鼓励,插播评论末了回到案板后,端起早上沏的茉莉花,哧溜一口。
“李在明是谁?”卖猪下水的大妈一脸困惑,自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。主播大叔耐心解答,换来大妈一阵唏嘘:“我的老天爷呀,一定饿出了毛病。”说完拿抹布把刀子擦了擦。
“也不一定。”大叔老婆忙完加入讨论。她有一种消解宏大叙事的超凡能力,无论“主播大叔”聊的是普京、拜登、还是泽连斯基,她都能把话题落到身边的一些人和事物,鸡鸭鹅,猫猫狗狗。比如今天的李在明,大叔老婆就接着说,自己小时候挨饿,饿得抓心挠肝,前胸贴着后背,后来竟然饿出了一种境界,“大猪蹄子放在那儿我都不带碰的。”眼睛瞪得溜圆,表情极其严肃。
“你那是厌食症。”
“什么厌食症,我后来是不是吃了两碗大米饭?”
“谁知道你后来发生了啥,我又不认识你。”
“真有意思,你去过我家两三趟,别不承认。”
“承认什么承认,我……”
下一位主顾把剩下的泥鳅都买了,佛教徒做好事,要放生。“走走走,我直接拉你去,这叫服务到位。”主播大叔先帮顾客把鱼扛在肩上,“李在明”在一声“阿弥陀佛”中划上完美句号。
东北早市的小摊主,讲究互相帮衬。泥鳅卖光了,主播大叔的老婆就动员顾客买点还没开张的羊肉。“想吃啥?”卖羊肉的大妈声音格外洪亮。压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就要买羊肉了的客人,也被震得豁然开朗,“那就,熬羊汤吧。”
“羊汤啊。”卖羊肉的大妈翻箱倒柜,把一堆羊骨放在对方面前。她最擅长卖羊肉的时候兜售厨艺,自打从北京生活的女儿那里听到“米其林”这个词,大妈逢人便讲就是以前家庭条件不好,放在今天,爱做菜的她恐怕就是米其林餐厅的高级厨师了。可惜菜市场的人不知道啥是米其林,只知道你去买羊肉,她问干啥用,你说烤羊肉串,她推荐羊排不推荐羊腿,你若固执已见,年轻时的她必定将脸拉下来,遮住整个蓝天,不留一片云彩。
“这些够不够?”
“够。”
“127块8。”
结账,走人。大妈自由发挥:一看就是不会吃。她对顾客的终极差评是“白瞎这块肉”。
岁数大了,皱纹多了,大妈脾气也温和了许多。现如今,她已经能耐着心地对说想做羊杂的人说,买根棒骨回去,砸一砸下锅煮,撇去上面的浮沫,熬好汤下羊杂,并跟对方保证:我再给你切块羊油,这锅汤不仅能吃到骨髓,味儿还特别正,这顿喝不完下顿下豆腐,豆腐都特别嫩。说完从冰箱掏出放在最下面的羊油,抓起砍刀剁去一大块,被大妈热情冲昏头脑的顾客这才吞吞吐吐地确认:“羊油是赠送的吧?”
一笔交易达成,顾客转身离开,卖羊肉大妈忽然想起了什么,冲着他的背影大喊:“出锅别忘加把香菜、辣椒面,不是辣椒油!”
黑龙江小城的早市,没有哈尔滨那般盛大热闹,没有延吉那般异域风情,“花头巾”、“迷彩服”,他们真实日常可能与很多人的期望值背道而驰,但他们还是每天早上5点坚守在小城固定的角落里,他们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,也是因为他们,这座小城拥有了天长日久,朝夕陪伴的热闹。
时间流逝,一批人走了,一批人还在,一批人换成另一批人,成为小城的一部分,成为撬动记忆的一把小刀。
END